2006年12月20日 星期三

鄧小平三度下台後行蹤為何?

——評《毛澤東專政始末》之九


唐德剛說: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後,「四人幫就指鹿為馬,嫁禍於人」,說這起「反革命群眾運動」是鄧小平暗中煽動的結果。於是毛作出如下反應:

毛氏乃迅速將此「四五事變」定性為「反革命運動」,指示黨和政府的領導人,加以鎮壓,並擴大「點名批鄧」運動,通緝捉拿「現行反革命分子」、「漢奸」鄧小平(「漢奸」一詞是江青叫的),並真除華國鋒為國務總理,晉升中央中央第一副主席,......。鄧小平聞風遠颺,四人幫捉拿不及,被鄧兔脫,在華南四處躲藏,十分戲劇化。這顯然也是毛公高抬貴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的再版,小平才能「命大」不死的。(頁292)
以上引文有幾個要點:
  1. 毛將四五天安門事件定性為「反革命」後,指示黨政領導人鎮壓四五天安門事件,並通緝捉拿「現行反革命分子」鄧小平;
  2. 鄧小平南逃;
  3. 鄧能脫逃,係毛高抬貴手。
以上三點均有商榷餘地。

關於鄧小平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一事,查無實據,不知唐氏看的哪一條資料?事實上,鄧被毛指示開除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現行反革命分子」能夠「保留黨籍」嗎?

關於1976鄧小平被打倒後的下落,有一個常見的說法可稱之為「南下說」,採取這一說法的,除了唐德剛外,還有:
  • 史景遷:「[鄧小平]在一九七六年春天離開北京,南下廣州。鄧小平在廣州受到老資格軍事領導幹部許世友的保護,並詳細規劃他政治反擊的每一步驟。」——溫洽溢譯,《追尋現代中國》第三冊(台北:時報文化,2001),頁897。
  • 陳永發:「1976年第一次天安門事變發生時,毛澤東當機立斷,寧願損失一個有治國能力的領袖人才,也不願為自己的接班人留下一個可能的心腹之患,於是下令撤消鄧小平在黨政軍內的一切職務,再次將其流放出京。毛澤東逝世時,鄧小平還在廣東,雖然受到當地軍頭的款待,但基本上仍是一個流放在外的待罪之身。」——《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修訂版下冊,(台北:聯經,2001),頁891-892。
  • 阿培里‧戈斯坦(Avery Goldstein):「在資深的軍政民政領導人支持者幫助下,遭到官方貶損的鄧小平被護送至華南。(With the aid of senior civilian and military supporters,the officially disgraced Deng Xiaoping was escorted to South China.)——From Bandwagon to Balance-of-Power Politics: Structural Constraints and Politics in China, 1949-1978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211.
  • 莫里斯‧邁斯納(Maurice Meisner):「在毛政權最後陰霾的幾個月裏,由於四人幫的迫害,鄧小平到了南方,受到在軍隊的故交的保護。鄧小平有著堅強的政治意志,據說,為了重返北京,72歲的鄧小平曾考慮如果有必要的話,不惜訴諸內戰。」——杜蒲譯,《毛澤東的中國及其後: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5),頁400。
以上,我不厭其煩地引述幾則大體相似的說法(南逃說與流放說),旨在表示即使有五位知名學者背書,這個說法仍然有待商榷。事實的另一面極可能是:鄧小平被毛澤東保護了起來,並未流亡,也未南逃

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中提到,「天安門事件」發生後,鄧被毛指示開除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接著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四人幫暗示會有群眾去「衝擊」鄧小平,把鄧抓起來,汪東興會後去見毛澤東匯報,鄧榕寫道:
毛澤東說,不能再衝擊,不能抓走,並問汪東興有沒有辦法。汪東興建議,把鄧小平轉移個地方,可以轉移到東交民巷那個房子去。毛澤東說,可以。
結果,經過汪東興安排,鄧小平和卓琳於4月7日先後被用專車「轉移」到了東交民巷十七號。鄧小平在這裏一直住到7月19日才回到原住處,但仍繼續被軟禁。12月14日,鄧小平恢復看文件,1977年7月,鄧小平復出。

按照鄧榕的敘述,鄧小平三度下台一直到復出,根本沒有離開過北京,而且是毛澤東親自下令保護的,並非外傳的由軍系元老接到華南並給保了起來

我們再查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的《鄧小平年譜1975-1997》(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有關細節,和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中所述,沒有出入,並且很詳細,包括什麼時候遷居,什麼時候寫信給毛澤東要求搬回老家,唐山大地震時住在哪裏等等細節:
  • 鄧小平夫婦4月7日被遷至東交民巷一處住所住下,被斷絕外界一切聯繫,其子女與工作人員也被軟禁;
  • 鄧小平於6月10日透過汪東興給毛澤東、華東鋒和中共中央信,表示在東交民巷住了兩個月零幾天,由於卓琳眼病嚴重住院,無人照看,希望同孩子們同住,毛同意此要求;
  • 6月30日,接到搬回寬街住宅的通知;
  • 7月19日,鄧小平夫婦搬回寬街住宅;
  • 7月28日,唐山大地震,鄧和家人「搬進住宅院內臨時搭起的帳篷裏」;
  • 9月9月,毛逝世,鄧被排除在所有治喪活動之外;
  • 9月18日,北京於天安門廣場舉辦毛追悼大會,「鄧小平帶領全家在家中設立的毛澤東靈堂遺像前默哀;
  • 10月10日,鄧小平致信華國鋒並中共中央,表示擁護粉碎「四人幫」的行動;
  • 12月7日,鄧小平患前列腺炎,「嚴重尿瀦留。」12月10日,住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治療;
  • 12月14日,中央共央決定恢復鄧小平看中央文件的權利;
  • 12月16日,華國鋒、汪東興批示同意對鄧小平進行手術治療;
  • 12月24日,鄧接受前列腺摘除手術,術後徐向前、聶榮臻、宋任窮、余秋里等相繼至醫院看望。
  • 住院期間,鄧小平還被接到玉泉山聽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和汪東興「介紹粉碎『四人幫』的經過。
鄧榕寫自己的父親,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共重要領導人年譜,二者當然都有限制。但就鄧小平三次下台是否離京之事,我認為鄧榕一來沒有為父親隱諱的必要,二來相關當事人(如汪東興)還在世,鄧榕難以公然撒謊。而雖然中共編年譜未必「有事必錄」,會因迴避敏感問題而省略不談,但鄧離京或不離京,我實在想不出有何政治敏感性,也就是說,此事實無故意忽略之動機。

最後,鄧小平南下廣東之說尚有一重大疑點,這個說法是建立在鄧小平下台後仍有行動自由的前提上,或者雖被監禁或軟禁但仍有俟機脫逃的可能。

早在1988年寒山碧(韓文甫)在他的《鄧小平評傳》第二卷(香港:百姓,1988)就提到這個疑點,他訂的標題是「關於鄧小平逃往廣東之說」,引了當時中宣部長張平化在文化局長會議上的講話,提到許世友保鄧南下,葉劍英不久也跟著回廣東。註釋引的是台北《匪情月報》1978年11月第11期。寒山碧提到,張平化這段講話經台灣情報機構披露後迅速廣為流傳,並為社會大眾所接受。接著寒山碧這樣說:
可是,在九年後的今天,許多材料都逐漸披露了,筆者卻仍然無法從其他方面找到旁證,故不能肯定《張平化講話》完全真確,但也無法證明是假的,收錄於此,僅供參考。不過從常理推測,鄧小平既已遭軟禁,逃脫是極其困難的,尤其是毛澤東尚在世的時候。
寒山碧的質疑是很有道理的,鄧小平既然是文革的第二號走資派,1973年復出後再度因四五天安門事件被打倒並遭軟禁,毛澤東怎能讓鄧小平隨意脫逃?從上引《鄧小平年譜》可見,鄧小平的一舉一動完全在毛的掌控之下,毛死後則受到華國鋒、汪東興等人控制。

 唐德剛至少有一點講的是對的:毛對鄧小平「高抬貴手」。毛澤東這個人對待同儕有一特徵:親疏有別。在歷史上,鄧小平一直是毛的「自己人」,而劉少奇則是毛在延安時期鬥倒國際派、收服周恩來的最重要的政治結盟者。劉、鄧二人在「文革」初起時分別被列為「走資派」的第一號和第二號人物,但其處境卻大相逕庭:對於劉的死活,毛毫不關心;對於鄧,毛卻總是「留有餘地」。不僅在鄧第二次下台時送至政治動盪較低的江西,形同對鄧的保護;而且在1976年的反鄧風潮中繼續保住鄧的命脈。知道這段史實,可以了解鄧小平為什麼在八一年「評毛」時會「留有餘地」,除了中共政權合法性的需要外,那還可以說是一種很微妙的「感恩圖報」。

1 則留言:

  1. 近讀《吳德口述:十年風雨紀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經歷》(北京:當代中國,2004),其中談及逮捕「四人幫」的經過,亦可佐證「在京說」,同時亦可見逮捕「四人幫」一事,鄧小平也是無所作為,無從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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