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10日 星期三

1070萬噸鋼產量指標從何而來?

——評唐德剛《毛澤東專政始末》之十一

一件史事,究竟是當事人的說法可靠,還是轉述者的說法可靠?當兩種說法衝突時,史學工作者應該如何決定取捨?這可能是史學研究上的一個難題。以1958年大躍進運動期間,工業大躍進「以鋼為綱」中最突出的煉鋼指標為例,可以說明這樣的難題。

眾所周知,1958年當年的鋼產量指標,歷經幾次的調升,最後決定在1957年實際產量的基礎上「翻一番」(加倍),確立為1070萬噸。問題是:這個「翻一番」的決定,是怎麼來的?


曾經當過中共總書記趙紫陽智囊的阮銘,在《中國之春》1993年5月號發表過一篇〈中國大陸的無程序決策〉,文中提到了「游泳說」:

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是中共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決策,它是按照怎樣的「程序」作出的呢?我第一次得悉這個奧秘是聽薄一波在中央黨校講的。他說,一九五八年夏天北戴河會議前,有一回薄一波和毛澤東一起在中南海游泳。毛澤東邊游邊問薄一波鋼鐵生產情況,那時薄一波主管鋼鐵生產。當毛問到當年能生產多少鋼鐵時,薄一波正好在游泳池裏翻了一個身,得到了靈感,隨口說出,「翻一番」。毛高興地說,「好,翻一番。」決策「程序」就這樣完成了。接著是北戴河會議,無異議通過一九八五年鋼鐵生產指標:一千零七十萬噸,即一九五七年五百三十五萬噸「翻一番」。毛澤東立即對外公布了這一指標。然後一算帳,鋼鐵生產的設備根本不可能完成。於是就有了全民大煉鋼鐵。後果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大陸留美學者丁抒在《人禍》增訂再版引用了上述說法(頁57、79);民國史權威唐德剛在《毛澤東專政始末1949-1976》又轉引自丁抒該書,採用了「游泳說」(頁107-108):

毛主席在一九五八年的六月初,為想提高鋼鐵生產量,曾召見薄一波到他中南海游泳池去,一起游泳。並提供口頭諮詢。毛在池中問薄,一九五八年的鋼鐵產量的指標能否翻一番?剛好薄一波正在游泳池中翻了個身,因而隨口說「翻一翻」。毛聞言大悅,就說翻一翻吧。他二位決策者,因而就這樣決定了。把一九五八年的鋼鐵產量「翻一番」,就訂下了一零七零萬噸的指標了。

唐德剛並在附註中說,薄一波在其回憶錄裏,承認他確是制訂這「翻一番」計畫的重要決策者,甚或是心甘意願的幫手。

然而,當事人薄一波在其自己的回憶錄裏,是這樣說的:

公開發表的1070萬噸這個指標又是怎樣提出、怎樣確定的呢?據陳雲同志1958年8月21日在北戴河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傳達,是6月19日晚上在中南海游泳池確定的。陳雲同志說:「六月十九號晚上開各大區協作會議以前,主席在北京游泳池召集中央一些同志,王鶴壽也參加了,主席問他:去年是五百三,今年可不可以翻一番?為什麼不能翻一番?王鶴壽說,好吧!布置一下看。第二天他就布置了。所以,是六月十九號才決定搞一千一。」內部決定1100萬噸,後來公開宣布為1070萬噸,即以1957年產量535萬噸為基數翻一番。(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頁700)

據此,則「翻一番」的決定,是毛澤東跟冶金部長王鶴壽對話時主動提出的,地點確實是在游泳池「邊」,但不在游泳池「內」,而王鶴壽「好吧!布置一下看」的語氣則略顯猶疑,但翌日仍遵命辦理。此說可稱之為「麻將說」,因為「翻一番」是中國麻將術語,除了毛澤東,鄧小平也很愛用。毛講「翻一番」,有賭一賭的心理,也有用煉鋼指標逼迫工業戰線跟上大躍進形勢之意。

薄一波引述陳雲的傳達後,他還特別澄清了「游泳說」,薄說:「外間傳說,在游泳池的上述對話,是毛主席跟我進行的,這是誤傳。……,當晚,我正在加緊修改《匯報提要》,準備交卷後去東北。游泳池的這次聚會,我不在場。」(《回顧》下,頁700)

另外,薄一波也提到,在毛澤東以「翻一番」確定鋼指標的前一天,即6月18日,薄本人確在中南海游泳池與毛澤東見面談話,但在場的還有中央全體常委和彭真、李富春、李先念、廖魯言、黃克誠、王鶴壽等人,關於鋼鐵生產,在場眾人「經過研究,1958年的鋼產量的預計完成數改為1000萬噸」。(《回顧》下,頁699)由此可知,6月19日鋼鐵指標「翻一番」為1070萬噸的決定,其實是從6月18日眾領導人討論出的指標再加碼70萬噸得來的。

最後,由逄先知和金沖及主編的《毛澤東傳(1949-1976)》關於1070萬噸鋼指標的由來,直接引用了1958年8月21日陳雲在北戴河會議上的講話記錄,內容同薄一波所述。同時,《毛澤東傳》也引述了另一講話記錄:1958年8月30日毛在北戴河會議上說:「開始是六百萬噸,第二本帳是七百萬噸,第三本帳是八百萬噸,爭取九百萬噸。我說你索性翻一番,那麼拖拖拉拉的幹什麼?王鶴壽同志就很有勁,布置了。」(《毛澤東傳(1949-1976)》下,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頁824-825)

由於薄一波的回憶錄可信度極高,因為他在書中並不迴避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尤其是自承提出了為害甚大的兩本帳計劃方法),他沒有必要諱言鋼產指標「翻一番」的緣由;其次,在日期及鋼產指標節節升高細節的交代上,薄一波敘述得非常詳細;第三,《毛澤東傳(1949-1976)》所引用的是會議記錄的原始資料,避免了轉述之誤,也證實了薄的說法。根據上述三點理由,在另一個重要當事人王鶴壽的相關傳記未提出否證之前,我認為當事人薄一波的說法,較轉述者阮銘的「游泳說」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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