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4日 星期日

鄧小平三次下台「南下說」的依據——《張平化講話》

我在〈鄧小平三度下台後行蹤為何?〉文中談到鄧小平三度下台行蹤的兩個不同說法,其中的「南下說」(包括逃亡說與流放說)幾乎是中國大陸之外對此問題一面倒的「共識」。除了前文提及的唐德剛、陳永發、邁斯納、史景遷、戈斯坦持「南下說」外,另有兩本書也持同樣說法。一本是前英國駐中國大使理查德‧伊文思(Richard Evans)所著《鄧小平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英文版1993)。伊文思指出,在毛決定剝奪鄧小平職務當天,鄧從北京脫逃,乘飛機到廣州,受到廣州軍區司令員許世友保護。(頁234)譯者武市紅等加註指出,鄧沒有去廣州,伊文思說法有誤,但沒有多加說明。



另一本是烏利‧弗蘭茨著,天力、李強譯,《鄧小平傳》(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德文版1987)。該書舉出兩說,一根據鄧小平,說鄧小平在1982年接見弗郎茨‧約瑟夫‧斯特勞斯時說,「從倒台到重新上台他一直呆在北京」。鄧的這個自述我還沒能查證,若真有這樣說,則應是「在京說」的一條有力佐證。不過,該書作者認為「可能符合事實」的還是「南下說」。書中另較詳細地引述了「出自廣東和香港的渠道」的非官方說法:

藉助於力量強大的葉劍英元帥的幫助,鄧〔小平〕極端秘密地登上一架軍用飛機向南方飛去。他在廣州「白雲」機場下了飛機,悄悄上了一輛不起眼的轎車,徑直去了廣州軍區司令部。......鄧處於安全保護之中,因為當地最有實力的人是他的下屬許世友司令員。(頁218)

作者說,葉劍英和四川省委第一書記趙紫陽曾經一起秘密會見了鄧小平,在會見時鄧講了一段與四人幫鬥爭的話。(頁218-219)

經本人查證,「南下說」的一筆關鍵史料應該是來自文革後中共中宣部長張平化的一次講話,這次講話也透露了鄧「與四人幫鬥爭」的講話內容:

天安門事件後,鄧副總理在許司令員保護下南下,葉帥不久也跟著回廣東。......記得鄧副總理當時在從化就曾說過:「要嘛,大家認了,任人宰割,置黨與國家變質而不顧,使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辛苦創立的江山廢在四個人手中,讓歷史倒退一百年。要不就趁我們還有一口氣和他們鬥一鬥,鬥贏了,什麼都解決了,鬥敗了,活著能上山就上山,不能上山就出國避一避,等機會,至少現在還有廣州軍區、福州軍區、南京軍區幾方面力量,可以和他們周旋一下,遲了,恐怕連這點老本都要輸光。」

以上應該就是很多學者「南下說」共同看法的由來。張平化講話中的一段敘述可謂歷歷如繪:

在「四人幫」特務滿天飛時,在廣州、從化、韶關幾個中央負責同志開會都要秘密開,有一次鄧副總理到梅縣去見葉帥,還不能坐小汽車,許司令員為避人耳目,用押犯人的獄車關著全部窗口,從早上開車到晚上,一路上顛波不堪,在車裏又悶又熱,一方面要防止意外,鄧副總理當時身體又不好,但為了黨的事業,為了國家的前途、全國人民的利益,雖在全國批鄧的逆流中,仍以無產階級大無畏精神,一刻也不畏勞苦的為革命奔走,......

這個講話還提到毛澤東死後,當時南方的若干軍頭勸阻鄧小平不要去北京參加毛澤東追悼會不成的情況:
我們一些中央負責同志,在九月間也已經做了準備,必要時在廣州設立臨時中央委員會和「四人幫」攤牌,即使在全黨、全軍、全國主要領導同志去北京參加主席追悼會時,都不同意鄧副××去,韋國清同志甚至對鄧副總理說:「只要你在廣州即使他們都把我們弄走,也還有翻本機會,你去不正好讓人一網打盡?」但鄧副××仍然把生死置之度外。

張平化講話中凸現了在推倒四人幫的關鍵時刻,鄧小平是維護大局最重要的人物,但實際情形未必如此,這個關鍵人物應該是葉劍英而不是鄧小平。講話中的一段文字也令人不解:
今天對我們來說已經大權在握,只有安徽、四川、福建、湖南、新疆、雲南等省部份地區有些動亂,不過大局已定,只有佔百分之十左右的地區,即使出十幾二十個武裝叛亂也是局部性的,任何反抗力量已經無法改變大勢了,......

難道到了1978年7月下旬,大陸仍然處於六省動亂的局面?這份文件還有一個小小的奇怪地方,有的地方直稱「鄧副總理」或「鄧副主席」,有的地方則稱「鄧副××」。

張平化的講話載於台北出版的《匪情月報》21卷5期,講話時間為1978年7月23日,場合是國務院文化部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各地文化局長會議,這篇講話譯成英文登於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出版的英文期刊Issues & Studies,Dec. 1978,篇名為"Chang P'ing-hua's Speech to Cadres on the Cultural Front"。中文版編者按所加斷語亦被英文版譯出,指出這個講話「特別是對鄧小平在『反右』期中南下流亡與若干匪酋密謀發動宮廷政變的經過,乃至當前皖、川、閩、湘、新、滇等省反共動亂情形,亦經分別透露」,這個按語相信引起絕大多數西方學者的興趣,而張平化的講話也成為「南下說」的主要依據。包括史景遷、陳永發、邁斯納、唐德剛、戈斯坦、伊文思、烏利‧弗蘭茨等人,不管有無引註,其所謂鄧的南逃、流亡、策動宮廷政變,大體不出這個講話內容。

本文和〈鄧小平三度下台後行蹤為何?〉討論了鄧小平三度下台行蹤的兩種說法,其中以「南下說」最為常見,幾乎是中國大陸以外對此問題的「共識」,但考查起來,卻發現這個說法的來源很可能是同一個,即中共中宣部長張平化在1978年7月的一個講話。但是,我在〈鄧小平三度下台後行蹤為何?〉引證了鄧榕為其父寫的傳記以及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寫的《鄧小平年譜》,覺得「在京說」較具說服力。如果我的看法無誤,那麼《張平化講話》就啟人疑竇了:這份文件真或假;若為真,張平化為何要公開說謊?有何用意?誰獲益?

不論《張平化講話》為真為假,《張平化講話》增加了鄧小平參與扳倒四人幫的作用

然而,從反面思考,扳倒四人幫對國家而言是重要功績,若鄧小平有參與,無須掩飾,其女鄧榕也不應省略,中共官方更沒有忽略的道理。

根據楊繼繩描述,扳倒四人幫的主要策劃者是葉劍英,他提到鄧小平與葉劍英見過面,這可證明鄧小平確實在京。(楊繼繩,《鄧小平時代:1976-1997》,香港:三聯,1999)但「軟禁」中的鄧小平如何離開住所外出還是有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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